《欧洲之门》：乌克兰2000年文明摆渡，从草原帝国到地缘冲突的基因图谱解析

今天为您解读的书叫《欧洲之门：乌克兰2000年史》，作者是美国哈佛大学乌克兰史教授、哈佛乌克兰研究院院长谢尔希·浦洛基。

欧洲面积最大的国家是哪一个？相信你会脱口而出：俄罗斯。那第二大呢？很多人就一脸迷茫了。德国、法国、西班牙都不对，正确答案是乌克兰。乌克兰国土面积60.37万平方公里，是英国的2.4倍、波兰的两倍，在欧洲属于大国。乌克兰还是世界第二大粮食出口国，教育水平全球排名第四。同这些指标不相称的是，乌克兰的存在感一直偏弱。古代，它长期处于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波兰、立陶宛联邦等大国的势力范围。进入近现代，又笼罩在俄罗斯的阴影之下，甚至被称为“小俄罗斯”。

举个我们熟悉的例子，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影响过几代中国人，可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作者奥斯托洛夫斯基是乌克兰人，小说的主要情节也在乌克兰展开。这其实是一部描写10月革命前后乌克兰人处境的作品，只是在传播过程中，被刻意贴上苏俄文学的标签，淡化了乌克兰色彩。对于这类情况，乌克兰人会强调，乌克兰是乌克兰，俄罗斯是俄罗斯，两者从历史、文化、民族心理到社会风俗都有很大差别。长久以来，乌克兰人都在建立自身的主体性，以摆脱外部控制。

今天要讲的这本《欧洲之门：乌克兰2000年史》，就详细讲述了乌克兰人的奋斗过程，以及乌克兰同周边大国的恩怨情仇。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本人是乌克兰裔，对乌克兰人的诉求有着深切的理解，这是本书的一大特点。

我将分五个部分来讲这本书：

第一部分：早期历史，从斯基泰人到斯拉夫人；

第二部分：基辅罗斯诞生与毁灭；

第三部分：南获自由，在波兰和沙俄之间；

第四部分：帝国阴影与俄罗斯的恩怨；

第五部分：悲喜交加、历经波折的欧洲粮仓。

好，现在开始讲第一部分：早期历史，从斯基泰人到斯拉夫人。

乌克兰位于欧洲东部，南临黑海和亚速海，东面是俄罗斯，北面是白俄罗斯，西面与波兰、罗马尼亚等国接壤。乌克兰的地形由平原、森林和山地构成，境内河流众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数第聂伯河。它自北向南流入黑海，把乌克兰分成东西两个部分。第聂伯河两岸是广袤肥沃的黑土地，易于耕种，粮食产量很高。这样一片草木丰美，又没什么天然屏障的地区，自然会对周边部落产生强烈吸引力。

考古显示，早在几千年前，乌克兰西南部就出现了一批农业定居者。此后，发源于欧亚大陆北部的游牧民族又不断涌入，其中比较典型的是斯基泰人。斯基泰人起源于伏尔加河流域，属伊朗语族，以游牧为生。后来，斯基泰人不断向西迁徙，进入乌克兰，其中一部分定居下来成为农民，还有一部分依然保持着游牧传统，他们是牧人，双方形成了合作关系。简单来说，农民种植小麦、洋葱、扁豆等农产品，再由牧人转卖到其他地方。卖给谁呢？古希腊。

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人穿越土耳其海峡进入黑海，他们在乌克兰南部登陆，建立了若干殖民地，这就同斯基泰人发生了联系。古希腊人原本就擅长贸易，从斯基泰人手里买了不少东西，源源不断地运回希腊半岛，一同传回来的，还有关于斯基泰人和乌克兰的知识和见闻，他们被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写进了《历史》一书。希罗多德记载说，第聂伯河两岸有着最丰美的草地和最甘甜的河水，美丽而富饶，这也成为欧洲人对乌克兰地区的最初印象。

不过，斯基泰人并不能永远统治这里，因为乌克兰无险可守，外部势力很容易进入，所以乌克兰的主人总是如走马灯般更换，这在公元四世纪前后达到了高潮。当时发源于蒙古高原的游牧部落匈奴大规模西迁，在匈奴人的挤压下，东哥特人、西哥特人等也不断向西跑，他们纷纷穿过乌克兰大草原，涌向更加富庶的罗马帝国，这就是对欧洲历史产生深刻影响的蛮族入侵。

蛮族入侵极大地改变了欧洲的民族分布格局。比方说，起源于今德国北部的盎格鲁-萨克逊人渡过英吉利海峡，统治了不列颠岛；起源于今波兰的斯拉夫人则逐渐分化为三大分支，一支留在东欧，称作西斯拉夫人；一支向南进入巴尔干半岛，成为南斯拉夫人；另一支往东进入今乌克兰大草原，习惯上他们被叫做东斯拉夫人。

到了公元500年左右，乌克兰已基本成为东斯拉夫人的天下。史料记载，在乌克兰、白俄罗斯及俄罗斯的广阔土地上，分布着十几个斯拉夫人部落，他们生活朴素，信奉原始宗教，有着一些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习俗。举个例子，斯拉夫人通常结婚前就有性经验，并且以此为荣，如果丈夫在新婚之夜发现妻子还是个处女，就会认为她缺乏魅力，要把她送回娘家，这在信仰基督教的西欧人看来，简直是野蛮落后。当然，斯拉夫人并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们住着用原木搭建的房屋，从事农耕，饲养家畜，在黑土地上繁衍生息。

今天的乌克兰首都基辅，也是在这个时期建造的。传说有四兄妹驾船航行至第聂伯河中游，发现这里地理位置极佳，于是决定落脚，他们还用长兄的名“基辅”给新家园命名，这兄妹四人被认为是基辅最早的创建者。基辅北连波罗的海，南接黑海，还能把东面的俄罗斯及中东地区同西欧勾连起来。从这个角度说，以基辅为核心的乌克兰堪称欧亚大陆的交通枢纽，用本书作者的话说就是“欧洲之门”，占据这扇门的正是东斯拉夫人。此后1500多年间，他们所遭遇的悲喜剧，无不与这一独特的地缘环境有关。

第二部分我就来讲述乌克兰诞生，从基辅罗斯到哥萨克王国。

九世纪中期，又一群外来者闯入了乌克兰，他们是维京人。维京人来自瑞典、挪威和丹麦，长期在海上劫掠，被称为北欧海盗。公元859年，一支维京舰队驶入地中海，劫掠了小亚细亚，这片地区当时属于拜占庭帝国。为了保卫领土，拜占庭皇帝米哈伊尔亲率大军与维京人作战。860年，另一群维京人在波罗的海南岸登陆，一路杀到基辅，随后，他们沿第聂伯河南下，横渡黑海，进入博斯普鲁斯海峡，对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发起突袭。此时拜占庭帝国主力还在小亚细亚，来不及回防，所幸君士坦丁堡城墙高大而坚固，维京人无法突破，最终他们洗劫郊区后扬长而去。单纯从成果看，此次劫掠很一般，但维京人由此认识到了基辅的重要性，从这里出发，能很方便地进入黑海，进而威胁拜占庭最富庶的地区。所以维京人开始争夺基辅的统治权，到九世纪末，维京人已经基本控制住基辅，并且征服了周边的斯拉夫部落。

征服的过程充斥着阴谋和暴力，举个例子，维京人要求斯拉夫部落进贡，起初是每人每年一张貂皮，随后逐步加码，斯拉夫人不堪重负起来反抗，维京人说可以商量，把斯拉夫部落的首领请到基辅，然后活活烧死。依靠这种残酷手段，维京人巩固了统治，斯拉夫人不禁悲叹，沦为奴隶是我们的命运。不过事情还有另一面，作为外来者，维京人毕竟是少数，不得不跟斯拉夫人交往甚至通婚，久而久之，两者融合成了罗斯人，他们创建的政权也被后人叫做基辅罗斯。“罗斯”源自斯拉夫语，意思是“划船的人”，这是对维京人海盗身份的形象概括。

当然，基辅罗斯的统治者不用再干海盗了，因为他们找到了更合适的营生，同拜占庭帝国做生意。基辅罗斯同拜占庭签订了贸易协议，把粮食、蜂蜜、皮毛等出售给拜占庭，带回丝绸、瓷器等奢侈品。拜占庭还给基辅罗斯带来了一项无形资产，那就是合法性。基辅罗斯的最高统治者称“基辅大公”，名义上，他管辖着从波罗的海到黑海的广阔区域，可实际上对很多地方无法实施有效统治，而且由于内斗频繁，大公的地位并不稳固。在这种情况下，基辅大公需要借助拜占庭皇帝的权威来稳定局面，如何借助呢？答案是联姻。

问题在于，拜占庭皇帝自诩罗马帝国继承人，血统高贵，怎么看得上海盗出身的基辅大公呢？所幸机会来了，公元987年，拜占庭发生内乱，皇帝巴希尔二世不得已向基辅罗斯求援，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亲自率军帮忙平定了叛乱。凭借这份功劳，弗拉基米尔迎娶了巴希尔二世的妹妹，并且放弃原始宗教，皈依拜占庭国教基督正教，也就是俗称的东正教。此举对乌克兰产生了深远影响，这首先意味着乌克兰被接纳为基督教世界的一员。

弗拉基米尔的儿子雅罗斯拉夫继位后，积极与欧洲各国联姻，他本人娶了瑞典国王的女儿，对子女的婚姻也进行了规划，两个儿子一个同拜占庭公主结婚，另一个娶了波兰国王的妹妹，三个女儿分别嫁给了法国国王、挪威国王和匈牙利国王。这一系列联姻，让基辅大公跻身欧洲王室，极大地提升了圈层，雅罗斯拉夫也被称为“欧洲的岳父”。

与此同时，东正教大牧首将基辅设为督主教区，相当于一个地区的宗教领袖，这样一来，基辅就有权掌管整个乌克兰的宗教事务，这就将基辅作为乌克兰最重要城市的地位正式确认下来。相应的教会建筑一幢幢建造起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数圣索菲亚大教堂，它与君士坦丁堡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同名，建筑师、工程师和石匠也都是特地从拜占庭请来的。整座教堂拥有五座主殿、五座半圆形后殿、三条长廊和13个穹顶，其墙面用花岗岩和石英石砌成，天花板上绘制着壁画和镶嵌画，凡是走进这座教堂的人，无不为之震撼。富丽堂皇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既树立了东正教教权，也是基辅大公统治合法性的象征。

基督教的传播，还提升了基辅罗斯的知识水平，当地人原本没有文字，连基辅大公都是文盲，比如雅罗斯拉夫就大字不识几个，连名字都不会写。拜占庭派来的传教士对症下药，创造了教会斯拉夫语，让统治阶层能够阅读基督教典籍，这是基辅罗斯拥有读写能力的开始。到11世纪30年代，本土出生的历史学家编撰了第一部《基辅编年史》。总之，伴随着基督化过程，基辅罗斯繁盛起来，一支法国使团在访问后宣称，基辅罗斯比法国更统一、更强大，人口也更多，这倒不完全是法国式的夸张，鼎盛时期，基辅罗斯的疆域囊括了今乌克兰、白俄罗斯以及俄罗斯欧洲部分的一大半，所以这三个国家都把基辅罗斯当做自己的起源。

可惜好景不长，1054年，雅罗斯拉夫去世，他的子孙们为了争夺大公宝座自相残杀，基辅罗斯陷入了混乱。据统计，100年间就产生了24位基辅大公，其中绝大多数是通过政变上台的。动荡的政局又导致地方势力崛起，西部的加利西亚、北部的切尔尼戈夫以及更北的斯摩棱斯克都取得了事实上的独立，统一的基辅罗斯已不复存在，代之以地方割据。不过给出致命一击的则是蒙古人。1235年，蒙古帝国发动第二次西征，蒙古铁骑从中亚出发，一路席卷而来，连战连胜，莫斯科、罗斯托夫、梁赞等重镇相继沦陷。1240年12月7日，蒙古人攻入基辅，烧杀抢掠，无所不为，这一天也成了基辅罗斯的末日，这个曾经令法国人羡慕的国家被蒙古人彻底毁灭。

我的讲述也将进入第三部分：难获自由，在波兰与沙俄之间。

基辅罗斯的灭亡产生了两个后果：第一，基辅的地位急剧下降。蒙古人建立金帐汗国，囊括了今乌克兰、俄罗斯大部分地区，而乌克兰几乎是蒙古帝国扩张的极限，所以在蒙古人眼中，乌克兰是名副其实的边疆地区，实际上“乌克兰”这个词就源自蒙古语，意思是“边境”。既然只是边疆，基辅自然没那么重要，所以金帐汗国的统治重心不在第聂伯河，而在更东边的伏尔加河流域。1299年，都主教区也从基辅迁出，先是落脚弗拉基米尔城，最终搬到莫斯科，自此莫斯科取代基辅，成为东斯拉夫人的宗教中心。

基辅罗斯灭亡的第二个后果是流出了巨大的权力真空，由外部势力填补。首先乘虚而入的是发源于波罗的海的立陶宛人。1240年，也就是基辅罗斯覆灭那一年，立陶宛人建立了大公国，从14世纪中期开始，金帐汗国走向衰落，立陶宛大公国趁机向白俄罗斯和乌克兰扩张，并且占领了基辅，此后他们沿第聂伯河南下，一直将势力推进到黑海沿岸。波兰人接踵而至，波兰位于乌克兰西面，本来是大公国，11世纪初升格为王国。1340年，波兰大举入侵乌克兰，吞并了加利西亚地区，这样乌克兰就被波兰和立陶宛瓜分了。

更戏剧性的事情还在后面，1385年，波兰王国和立陶宛大公国签订协议，合并为波兰-立陶宛联邦，联邦重新划分了土地归属，白俄罗斯归立陶宛，乌克兰归波兰，这意味着乌克兰将由波兰人统治。问题在于波兰人信仰天主教，在他们看来，东正教无异于异端邪说。为了推广天主教，波兰人规定，只有转变信仰的乌克兰贵族才能享有各种特权，同时，波兰人还强力推行拉丁语和波兰语，以取代斯拉夫语，这自然引起了强烈反弹，一部分乌克兰贵族密谋杀害波兰国王，然而计划失败，主谋被捕，参与者纷纷逃往国外。随着精英阶层的离去，基辅罗斯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就更无人继承了。

不过，波兰人对乌克兰的统治并不能高枕无忧，相反，他们面临着来自东方的强力挑战。前面讲过，基辅罗斯覆灭后，东斯拉夫人的政治和宗教中心转移到了莫斯科。1476年，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宣布从金帐汗国独立，彻底摆脱蒙古人统治。伊凡三世的野心不止于此，他以基辅罗斯的继承者自居，宣称要统一罗斯国土，也就是征服乌克兰、白俄罗斯等地。伊凡三世的孙子伊凡四世继承了祖辈遗志，他于1547年自称沙皇，史称伊凡雷帝，并将国号改为“沙皇俄国”，译为“全俄罗斯的皇帝”。当然，伊凡雷帝所谓的“俄罗斯”包括了整个基辅罗斯，这就同波兰产生冲突，为了乌克兰等地，双方反复拉锯。在起初的100多年里，波兰占上风，他们利用伊凡雷帝驾崩、沙俄陷入内乱的机会夺取大片土地，波兰大军还一度攻克莫斯科，扶植傀儡沙皇。到17世纪中后期，随着沙俄的综合国力逐渐反超，局面逆转，波兰日益被动。

眼看着波兰和沙俄在自己的土地上你争我夺，乌克兰人什么态度呢？一句话，利用沙俄打击波兰，试图重获自由，这在哥萨克身上体现得最明显。什么是哥萨克呢？13世纪中叶起，一些不愿受蒙古统治的斯拉夫人流落到第聂伯河下游，靠游牧和渔猎为生，此后数百年，失地农民、城市贫民不断加入，逐渐融合成一个群体，这群人称为哥萨克，即“自由人”的意思。

对于哥萨克，波兰人是既利用又压制，一方面他们组建哥萨克军团供自己驱使，另一方面又严格控制士兵数量，防止其做大。可波兰人还是失算了，1648年春天，在哥萨克贵族赫梅尔尼茨基的带领下，哥萨克发动起义，史称“大叛乱”。面对彪悍的哥萨克骑兵，波兰军队连战连败，把基辅都丢了。第二年，波兰立陶宛联邦与哥萨克达成协议，联邦东部的三个——基辅、乌拉茨拉夫和切尔尼戈夫划为哥萨克国，由赫梅尔尼茨基统领。大叛乱导致波兰失去大片土地，上百万人口自然不甘心，赫梅尔尼茨基心知肚明，他的对策是倒向沙俄。1654年，哥萨克向沙皇效忠，并提供军事服务，赫梅尔尼茨基的想法以此换取沙俄支持，共同抵抗波兰，双方是盟友关系。可她太天真了，在沙皇看来，此举意味着哥萨克向沙皇表示臣服，哥萨克就此成为沙俄帝国的臣民，哥萨克国乃至整个乌克兰也统统是沙俄的一部分，至于乌克兰人自己是怎么看的，沙皇可就不管了。

此后，在沙俄帝国和哥萨克的联合打击下，波兰人步步后退，至18世纪初，沙俄势力已经覆盖了整个第聂伯河东岸，也就是现在的东乌克兰地区。所谓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直到这时候，乌克兰人才回过味儿来，跟波兰人相比，沙皇的统治手段更腹黑也更残酷。波兰立陶宛联邦是典型的封建制国家，封建主只要承担了纳贡、服兵役等义务，波兰国王一般不会干涉其内部事务，所以乌克兰地方贵族拥有比较大的自治权。宗教方面，波兰强推过一阵天主教，好在很快改变了策略，对各种宗教都采取宽容态度，不仅东正教徒不受歧视，还有相当多的犹太人为躲避迫害，从西欧迁移到乌克兰，乌克兰的信仰自由基本能得到保障。

沙皇俄国正相反，它实行绝对君主专制，沙皇掌握一切权力，地方自治想都别想。虽然沙俄也奉东正教为国教，但他要求所有教徒都应当服从大牧首，而大牧首又听沙皇的，这等于让沙皇在精神上控制了东正教徒，而对所谓异教，沙俄政权则进行打击，原本在波兰统治下，一部分乌克兰人改信天主教，这下他们遭受到各种歧视和迫害，基本失去了信仰自由。最让乌克兰人受不了的是农奴制，历史上，乌克兰农民以自由农为主，即便由于负债暂时给地主白种地，只要还清债款，也能重获自由，哥萨克更是以热爱自由著称，沙俄的农奴制可没那么温情脉脉，一旦沦为农奴，那就是终身为奴、世代为奴，生死都由地主决定，毫无翻盘希望。叶卡捷琳娜二世在位期间，将农奴制引入乌克兰，数十万自由农沦为农奴。

事已至此，乌克兰人后悔也来不及了。1772年，沙俄、普鲁士和奥地利对波兰进行了第一次瓜分，原属波兰的乌克兰土地一部分归奥地利，一部分归沙俄。在这个基础上，叶卡捷琳娜二世设立乌克兰行省，同时废除哥萨克国，将其纳入该省，哥萨克则被编入俄军，成为一支精锐部队，在沙俄历次战争中，如俄法战争、俄土战争、日俄战争，都可以见到哥萨克骑兵的身影。这使得哥萨克对沙俄的情感日益复杂，一方面，他们的利益和命运同沙俄高度捆绑在一起，形成了荣辱与共的关系，另一方面，他们又对自己被沙皇当枪使，为沙俄卖命充满怨念。

何止哥萨克，其他乌克兰人跟俄罗斯的关系同样非常纠结。

第四部分“帝国阴影与俄罗斯的恩怨”就来讲这个问题。俄罗斯对乌克兰的统治具有两面性，从积极的那面讲，推动了乌克兰的现代化转型，将其带入全球市场体系，负面影响则是乌克兰高度依附俄罗斯，以至于丧失了自主性和独特性。下面我从经济和文化教育两个领域来剖析这种两面性。

先看经济，由于缺乏屏障，千百年来，乌克兰大草原经常受到游牧民族的侵袭，随着沙俄的统治则彻底消除了这一困扰。与此同时，沙俄帝国鼓励俄罗斯农民前往乌克兰开垦，由此掀起了移民潮。1897年的人口普查显示，乌克兰省中乌克兰人1700万，俄罗斯人300万，后者大多是移民。日后苏联的两任领导人赫鲁晓夫和勃列日涅夫都是移民乌克兰的俄罗斯人后代。和平的环境加上大量劳动力涌入，使农业产量大幅度提升，乌克兰成为沙俄帝国粮仓。从19世纪中期开始，沙俄帝国开始吸引欧洲国家的投资，这也惠及乌克兰。1870年，英国企业家休带着各种冶金机械，以及近百名熟练矿工和冶金工人抵达乌克兰南部，他们在那里建立工厂，将当地人培训成工人，这是乌克兰工业化的开端。今天乌克兰的工业重镇，如顿涅茨克、哈尔科夫都是在这个时候发展起来的。

为了将乌克兰的农产品和工业品运出去，沙俄帝国开始修铁路，一条从莫斯科到基辅的铁路线首先建了起来，随后铁路线又从基辅出发，分别通往东欧主要城市华沙和黑海北岸的重要港口敖德萨。到20世纪早期，乌克兰的铁路总长度超过了16000公里。通过铁路，乌克兰的产品被源源不断地运往欧洲各地，甚至远渡重洋销售到北美，特别是小麦、玉米、大豆等农产品因其高质量广受称赞，乌克兰也因此得到了“欧洲粮仓”的美誉。经济繁荣促进了城市发展，基辅成为沙俄第三大城市，人口达25万，敖德萨更是从2万多人的小市镇成长为拥有63万居民的大都市。

不过，在很多乌克兰人看来，自己并没有享受到发展果实，举个例子，乌克兰的出口额占沙俄帝国出口额的75%，赚取了大量外汇，可这笔钱大多被沙俄拿去，要么供皇室和官僚开销，要么投资给俄罗斯企业，真正落到乌克兰人口袋里的所剩无几。

再来看文化教育领域，沙俄在乌克兰创办了两所大学，哈尔科夫大学和基辅大学，开了乌克兰高等教育的先河，特别是基辅大学，它是乌克兰第一所综合性大学，培养了大量人才，乌克兰史学奠基人科斯托马罗夫、首位获得国际声誉的乌克兰画家舍甫琴科都出自这所学校。不过，乌克兰的学校一律采用俄语教学，教学内容也与俄罗斯学校一致，这是刻意淡化乌克兰民族性，推行俄罗斯化。实际上，基辅大学创建之初，沙皇尼古拉一世就明确表示，它将成为俄罗斯民族文化的堡垒。换言之，对沙俄帝国来说，乌克兰文化只是俄罗斯文化的附庸，甚至它最好被彻底同化。这个目的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我以作家为例来说明。1809年，果戈里生于乌克兰农村，自幼就显露出卓越的文学才华，中学毕业后，果戈里前往莫斯科闯荡，逐渐成为文学巨匠。果戈里大半辈子生活在俄罗斯，其名作《死魂灵》《钦差大臣》也是用俄语写的。另一位作家布尔加科夫生于1891年，他曾在基辅大学学医，后弃医从文去莫斯科，用俄语写出了《大师与玛格丽特》《苟心》等长篇名著。布尔加科夫的同时代人阿赫玛托娃则出生于敖德萨，先后就读于基辅女子高等学校、基辅大学法律系。1910年，阿赫玛托娃移居圣彼得堡，以诗人著称，她后来被誉为“俄罗斯诗歌的月亮”。上面三位文学家的经历显示，虽然他们都在乌克兰出生长大，但要崭露头角还得去俄罗斯，他们的作品风格、生活习惯也都完全俄罗斯化，不经提示，普通读者很难意识到其乌克兰背景。

当然，并非所有乌克兰人都甘愿变成俄罗斯人，从被吞并那刻起，不少乌克兰精英就在谋求独立。1825年，一部分俄国军官发动起义，史称“12月党人起义”，其中就有乌克兰裔军官参与，他们想实行君主立宪制，改善乌克兰的处境，只可惜起义遭到镇压，希望破灭。1861年，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下诏废除农奴制，表面上农奴获得了解放，可事实上，地主掘取大部分土地，获得自由的农奴仍然要为他们耕种，这激发了乌克兰人的反抗意识。为鼓舞人心，民族主义者朱宾斯基写下《乌克兰还没有灭亡》，歌中唱道：“乌克兰还没有灭亡，你的光荣和自由还没有逝去，同胞们，我们将统治属于自己的土地。”这首歌广为传唱，日后成为乌克兰国歌。为了消除乌克兰民族意识，沙皇决定禁止包括教材在内的乌克兰语出版，禁止用乌克兰语公开演唱、表演戏剧，禁令持续20多年，给乌克兰文化造成了巨大损失，也严重伤害了乌克兰人的民族感情。

进入20世纪，乌克兰人的反抗此起彼伏，可最终都被镇压下去了。显然，光靠乌克兰人自身的力量不足以摆脱沙俄统治，这时，外部局势的重大变化给乌克兰人提供了机会。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沙俄加入协约国，同德国、奥匈帝国作战，仗打了3年多，俄军连受重挫，沙俄经济也饱受摧残，社会危机总爆发。1917年3月，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退位，沙俄帝国终结，俄罗斯人自顾不暇，乌克兰人判断时机已到，于是，乌克兰各政党、各社会团体成立中央拉达，也就是议会，宣布高度自治。与此同时，30万乌克兰裔俄军士兵向中央拉达效忠，这让乌克兰人更有底气，着手筹备正式独立。可独立之梦很快就化为了泡影，这是因为10月革命后，中央拉达被迫解散。1917年底，在布尔什维克政权的帮助下，成立了乌克兰苏维埃人民共和国。1922年，乌克兰以加盟共和国的身份加入苏联，它再一次同俄罗斯捆绑在了一起。

我的讲述也将进入第五部分：悲喜交加、历经波折的欧洲粮仓。

从1922年到1991年，苏联存世约70年，乌克兰同它的关系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悲喜交加，最终分手。先来说悲喜交加，由于不顾实际情况，盲目推进农业集体化运动，再加上自然灾害，素有“欧洲粮仓”之称的乌克兰竟然在1932-1934年之间发生了饥荒。据统计，近400万人死亡，每八个人中就有一个饿死。在随后的政治运动中，乌克兰又有27万人被捕，其中近一半遭处决，损失仅次于俄罗斯。更悲惨的还在后面，1941年6月，苏德战争爆发，纳粹德国及其盟友纠集380万大军入侵苏联，纳粹的南方集团军攻击目标正是乌克兰。由于准备不足，苏军大规模溃败，三个星期，德军就挺进了600公里，并且对基辅形成了包围，苏军最高统帅没有及时下达撤退令，致使66万苏军将士被俘，基辅战役可以说是史上最惨烈的包围战。1941年底，苏军已放弃了几乎整个乌克兰。

刚开始，一部分乌克兰民族主义者抱有幻想，以为可以依靠纳粹实现乌克兰独立，可是他们很快发现打错了算盘，纳粹看中的只是乌克兰的粮食和煤炭，至于乌克兰人，那都是劣等民族，按照希特勒的计划，这些劣等民族应当被统统消灭，好给日耳曼人腾出所谓的生存空间。纳粹占领期间，大肆屠杀乌克兰平民，犹太人更是遭到灭绝性打击。据统计，二战期间，纳粹屠杀了600万犹太人，其中有100万就来自乌克兰。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仍然闪耀着人性的光辉，乌克兰天主教神父安德烈·舍普提茨基将数百名犹太人藏在修道院里，这是要冒巨大风险的，因为纳粹在乌克兰实行了一项残酷的规定，谁敢搭救犹太人灭门，像舍普提茨基这样的乌克兰人不在少数。二战后，以色列搜集各地帮助犹太人的事迹，将施救者列入国际义人名单，截至今日，已有2500名乌克兰公民进入这份名单，受到全世界犹太人的感激。

乌克兰人也为苏联卫国战争做出了卓越贡献，战争期间，超过700万乌克兰人应征入伍，占苏军总人数的20%，在斯大林格勒战役、库尔斯克战役、柏林战役等二战重要战役中，都活跃着乌克兰士兵的身影。二战中，乌克兰约700万人死亡，1800万人流离失所，700座城镇和2.8万个村庄沦为废墟，乌克兰还损失了40%的财富和80%的工农业设备。战后不久，因为民生凋敝，乌克兰乡村再次出现饥荒，近百万人死亡。

好在进入20世纪50年代中期，乌克兰人的日子逐渐好过起来。1953年，赫鲁晓夫当选苏共第一书记，他进行了一系列改革，促进了苏联经济。更重要的是，赫鲁晓夫是在乌克兰长大的，他的政治生涯也是从乌克兰开始的，所以他一直把乌克兰当做自己的基本盘。赫鲁晓夫当政后，大力提拔乌克兰干部，让他们进入苏联高层，这样，乌克兰精英们拥有了对中央决策的影响力，乌克兰的内部事务也获得了更多自主权。1954年，赫鲁晓夫还将原属于俄罗斯的克里米亚州移交给了乌克兰，理由是让乌克兰帮助克里米亚重振经济。赫鲁晓夫始料未及的是，60年后，乌克兰和俄罗斯会为了克里米亚的归属权争论不休。1964年，赫鲁晓夫下台，不过，新任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同样来自乌克兰，延续了重用乌克兰干部的传统，所以，尽管勃列日涅夫时期经济停滞，可对乌克兰精英来说，毕竟中央有人日子还是不错的。

变化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1985年，戈尔巴乔夫当选苏联最高领导人，他跟乌克兰没多少关系，上台后，乌克兰干部受冷遇，被纷纷驱逐出高层，这让乌克兰精英离心离德，加上戈尔巴乔夫推行所谓“新思维”，全面开放舆论，一部分乌克兰精英萌生了独立建国的念头，这在一次灾难性事故后达到高潮。1986年4月，距基辅约113公里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爆炸，事故发生后，如何应对都要等待来自莫斯科的指令，地方领导人毫无发言权，这使得救灾工作被极大的拖延，酿成了更大灾难。大约5000万居里的辐射量释放到大气中，相当于500颗广岛原子弹，乌克兰有超过5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遭到核污染，面积超过比利时，2300个定居点和300万人口直接受核辐射影响，另有3000万人受到威胁。面对如此严峻的局势，苏联领导人不顾乌克兰人民安危，竟然下令国际劳动节游行必须如期举行，这激怒了乌克兰各阶层，主张脱离苏联，走向独立的呼声日益高涨。

而此时苏联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先是东欧巨变，波兰、捷克、东德等卫星国相继摆脱苏联掌控，紧接着波罗的海三国独立，这进一步鼓舞了乌克兰人。1991年12月，乌克兰举行全民公投，90%以上的选民支持独立，就连俄罗斯族占优的克里米亚也有超过半数选民选择独立。最终，在美国斡旋下，乌克兰同俄罗斯、白俄罗斯等签订协议，组成了独立国家联合体，简称“独联体”。美国为什么插一脚呢？原因是苏联在这几个加盟共和国布置了核武器，美国人担心一旦苏联崩溃，核武器将失去控制，他们希望成立独联体后，各国能商量出一个善后方案。独联体的诞生宣告了苏联覆灭，1991年底，戈尔巴乔夫宣布辞去最高领导人职务，苏联解体。

从1654年哥萨克向沙皇宣誓效忠，到1991年乌克兰共和国成立，历经330多年奋斗，乌克兰人终于实现了建国梦想。当然，建国不等于独立自主，经历了俄罗斯的长久统治，乌克兰各方面都深受其影响，要在文化、经济等层面实现真正的独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为此，乌克兰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这些措施的宗旨可以概括成一句话：积极去俄罗斯化，拥抱欧洲大家庭。1994年，乌克兰政府与欧美国家签署协议，放弃了他从苏联继承的核武器，成为无核国家，这是乌克兰积极融入西方的信号。1997年，乌克兰与北约签署特殊伙伴关系纲领，离加入北约仅有一步之遥。与此同时，乌克兰又与俄罗斯确定了领土和边界，解除后顾之忧。文化教育领域，乌克兰也在去俄罗斯化，乌克兰语被列为官方语言，乌克兰语书籍、媒体、乌克兰语歌曲、电影得到政府的大力推广，乌克兰人也努力突出自身的风俗特色，同俄罗斯文化区分开来。

经济层面，乌克兰则拉出了一条低开高走的斜线，建国初，由于不少国企在私有化过程中被寡头侵吞，加上贪腐横行，经济陷入衰退，全国半数以上企业亏损，失业率和通货膨胀率攀升，民众的生活水平大幅度下降。据统计，10年内乌克兰总人数减少约5%，大量人才移民西方或俄罗斯。1999年，经济学家尤先科担任总理，此后又当选总统，他一方面完善法制，严厉打击腐败，另一方面降低中小企业税负，推行市场经济，使私营经济蓬勃发展。同时，乌克兰的煤炭和钢铁也逐渐恢复生机，大量出口，加上一直深受欧美追捧的农作物，凡此种种，都对乌克兰经济做出了很大贡献。2000年，乌克兰GDP增长了6%，并且这一势头保持了10年，乌克兰经济走出谷底，人才回流。如今，乌克兰已经是中东欧地区的软件工程中心，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一场社会危机正在酝酿，乌克兰总人口中仍然有20%的俄罗斯族，特别是在克里米亚俄罗斯族超过58%，是乌克兰人的两倍。乌克兰政府的去俄罗斯化政策早就令他们心怀不满，另一方面，俄罗斯也对乌克兰的外交政策感到担忧，在俄罗斯看来，乌克兰就在家门口，一旦他全面倒向欧美，俄国的国家安全将受到严重威胁。于是，在俄罗斯的影响下，乌克兰政坛上出现了亲俄派与力主融入西方的亲欧派相抗衡。2010年，亲俄派政治家亚努科维奇当选总统，推行亲俄政策，他还拒绝与欧洲签订自由贸易协定，亲欧派反弹强烈，最终，亚努科维奇垮台，亲欧派重新上台，这反过来引起了乌克兰东部地区的抗议，顿涅茨克和克里米亚等地的俄罗斯族甚至组织起反抗武装。对此，乌克兰政府进行了镇压，俄罗斯立刻采取行动，2014年2月，俄罗斯以保卫同胞权利的名义强行接管克里米亚，并且批准其从乌克兰独立加入俄罗斯联邦，乌克兰政府不予承认，可又无力收回，至今，克里米亚依然是乌克兰难以愈合的伤口，乌克兰同俄罗斯的恩怨还将延续下去。

不过，作者指出，今天的乌克兰人已经形成了共同的民族理念，尽管前途艰难，也不会重蹈被其他帝国奴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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