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三百年》：帕特农神庙的重生密码，现代希腊在文化废墟上重建民族认同

今天要为你解读的书叫《希腊300年》。

作者是英国历史学家、伦敦国王学院希腊研究中心前主任罗德里克·比顿。

3月25日是希腊国庆日，每年的这个日子，希腊都会举行庆祝活动。2021年，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关系，国庆日阅兵和民众游行都取消了。不过，希腊总统和总理还是登上雅典卫城，主持升旗仪式并发表演讲。包括德国总理默克尔、美国总统拜登在内的各国首脑，也纷纷发来贺电。澳大利亚的悉尼歌剧院，还特地悬挂起巨大的希腊国旗，以示庆祝。

你可能要问，这是希腊建国多少周年？3000年、2000年还是1000年？都不是，正确答案是200年。

什么？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建国至今竟然只有短短200年，还比不上美国，这太出人意料了。

要搞懂这个问题，只需要理解一件事：今天的希腊共和国，跟那个创造过璀璨文明、涌现出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伟大思想家的古希腊，并没有直接的传承关系。现代希腊其实是近代创立的新国家，希腊民族也是近代涌现的新民族。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过程，与欧洲的近现代历史又有什么关系？更令人好奇的是，这个崭新的希腊，又是如何看待和认识古希腊的？

下面要讲的这本《希腊300年》，就将为你揭开现代希腊的前世今生和曲折历程。我将分四个部分讲述这本书：

第一部分：断裂与重塑——希腊民族意识的觉醒；

第二部分：革命与阴影——希腊王国的诞生；

第三部分：整合与危机——从开疆拓土到财政破产；

第四部分：战争与债务——无法摆脱的大国阴影。

好，现在开始讲第一部分：断裂与重塑——希腊民族意识的觉醒。

今天的希腊共和国位于欧洲东南角、巴尔干半岛最南端，国土面积约13.1万平方公里，与我国安徽省相当，主体民族为希腊人，通行希腊语。不过这其实是18世纪以后的产物，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希腊先民们可不会用“希腊”一词来称呼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更不会自认是“希腊人”。

在距今2000多年前的古希腊，城邦林立，不存在统一的中央政权。雅典、斯巴达、柯林斯等城邦各自为政，既进行贸易往来，又互相争夺殖民地。当然，如果大敌当前，他们也会合作。公元前499年到前449年，波斯帝国多次侵犯古希腊，各城邦通力合作，捍卫了自身的独立与自由。可一转眼，最强大的两个城邦——雅典和斯巴达就爆发了战争，战火很快席卷了整个古希腊世界，敌对双方越来越不共戴天，为取得胜利，甚至不惜向宿敌波斯帝国求援。在这种情况下，无论雅典人还是斯巴达人，都不会把对方视作同胞，“大家都是希腊人”不存在的。实际上，“希腊”和“希腊人”这两个词都源于拉丁语，是罗马人用来称呼这片区域以及在此生活的人们的。

到公元前二世纪，罗马人已经征服了今天希腊大部分地区，“希腊人”这个叫法也就日益普及了。不过呀，这一直是罗马人单方面的叫法，当地人可不认账。那他们管自个儿叫什么呢？既然身为罗马公民，那自然是罗马人了。至于“希腊人”，则被用来指称另一部分人——异教徒。原来罗马帝国后期，大部分希腊当地人皈依了基督教，而那些没有皈依的就被称作“希腊人”。所以假如你穿越回那个年代，管当地基督徒叫“希腊人”，他们一定会很生气，你得叫“罗马人”他们才高兴。

而从四世纪开始发生的几次大事件，进一步加深了当地人的执念。公元395年，罗马帝国分裂成东西两大帝国，希腊地区归属东罗马帝国，也就是拜占庭帝国。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拜占庭帝国成为罗马帝国唯一的继承者，而希腊正是其核心区域，于是当地人就更加以罗马人自居了。到11世纪，基督教分裂成天主教和东正教两部分，拜占庭崇奉东正教。“东”指东方，代表拜占庭的方位在西欧的东面；“正”有正统、正宗之意，是说我才是正统的基督教，罗马那个呀，不正宗。这等于又给希腊人加持了——自己不仅是罗马帝国传人，还是正统基督教传人，他们已经完全认同自己是罗马人，就连日常说的希腊语都被叫做罗马语。至于辉煌的古希腊文明，早已经被人们遗忘。

1453年，奥斯曼帝国灭亡拜占庭帝国，并将其首都君士坦丁堡改名为伊斯坦布尔，希腊及巴尔干半岛大部分地区纳入奥斯曼帝国版图。奥斯曼帝国信奉伊斯兰教，大量穆斯林涌入巴尔干半岛，不过帝国并不强迫原住民改宗，加上统治比较宽松，因此希腊当地人仍然能够保持东正教信仰。而且希腊未曾经历战火，保存了拜占庭时期的文化艺术，拥有一大批知识精英，这也被统治者所看重，这些人纷纷进入奥斯曼宫廷，为苏丹提供服务，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奥斯曼上流社会都流行说希腊语。

直到18世纪后期，今天希腊人的祖先都不认为自己是希腊人，他们的自我定位是信仰东正教的罗马人和奥斯曼臣民，并忠于奥斯曼帝国。这可以从同时代西欧人的游记中得到印证，英、法、德等国家的旅行家在游历过希腊后，不约而同地指出，希腊人低三下四地侍奉奥斯曼统治者，充满了奴性，这跟他们在古籍中看到的雅典人和斯巴达人的形象大相径庭，他们不禁发问，眼前的这些人究竟还是不是古希腊的后代？

不过，随着18世纪末发生在欧洲大地上的巨变，希腊的情况也开始变化。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法国人废除君主制，建立共和国，这引起了保守势力的反弹，英国、奥地利、普鲁士等组成反法同盟，与法国在全欧洲展开激烈争夺，希腊地区也卷入其中。1797年6月，拿破仑命法军登陆希腊西海岸的爱奥尼亚群岛，这些岛屿位于地中海中部，能有效遏制英国在地中海的活动，战略位置重要。占领之初，法国人就打出了“自由、平等、博爱”的旗号，宣称要将希腊人民从奥斯曼帝国的奴役当中拯救出来。法国人可不是说着玩的，他们将爱奥尼亚群岛划分为三个省，并且创设行政机构，用共和的方式进行治理。可惜法国人立足未稳，就被反法同盟赶了出去。此后，爱奥尼亚的统治权在俄英之间切换，最终以爱奥尼亚合众国的名义接受英国保护。

法国人的雄心虽然没实现，但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已经传入希腊，唤醒了一部分人的民族意识，代表人物有韦莱斯汀里斯和克拉伊斯。先讲维莱斯汀利斯，他原本是一名希腊商人，受法国大革命感召，翻译了法兰西宪法，并且萌生出以此为蓝本，将奥斯曼帝国改造成希腊共和国的念头。这是历史上第一次“希腊”作为国家名出现。按照维莱斯汀利斯的构想，希腊共和国的疆域和奥斯曼帝国差不多，囊括了今希腊、土耳其以及巴尔干大部分地区，国家主权则由生活在境内的全体人民享有，包括希腊人、土耳其人、保加利亚人、阿尔巴尼亚人等。当然，韦莱斯汀利斯所说的“希腊人”范围比较广，一切说希腊语、认同希腊的都可以称为希腊人。考虑到当时希腊语已在奥斯曼全境流行，这无疑将其他族群也纳入了希腊人范畴。对此，另一位对塑造希腊民族意识做出突出贡献的人物克拉伊斯有不同意见。克拉伊斯常年寄居巴黎经商，对法国大革命有着切身的了解，他一方面接受革命思想，认为奥斯曼帝国对希腊的统治是专制、暴虐的，希腊人民应当奋起反抗；另一方面，他又不赞同将希腊人定义的过于宽泛。在克拉伊斯看来，希腊人指自古以来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的祖先能够追溯到古希腊城邦时代。简言之，今天的希腊人是古希腊人的直系后代，至于土耳其人、保加利亚人，即便说希腊语也不能算作希腊人。这样一来，希腊共和国的疆域不可能与奥斯曼帝国完全重合，克拉伊斯的诉求是将奥斯曼的欧洲行省独立出来建国。

如果说维莱斯汀利斯唤醒了希腊民族意识，勾勒出希腊国家的蓝图，那么克拉伊斯则将其清晰化和精确化，确定了现代希腊和希腊人的基本框架。不过，这两人对希腊独立都没有实质性贡献，维莱斯汀利斯及其同党早在1797年底就被奥斯曼帝国处决，他因此被奉为希腊革命的先驱者和殉道者。克拉伊斯则一直住在巴黎，撰写小册子，传播革命理念，他悲观地认为，希腊独立至少需要30年，自己是看不到了。没想到在1822年，克拉伊斯74岁高龄的时候，希腊革命爆发，并最终建立起希腊王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部分：革命与独立——希腊王国的诞生

我将揭开这个谜团。维莱斯汀利斯和克拉伊斯的主张最开始在精英阶层中传播，这些人创办报纸，鼓吹希腊民族意识。1814年，一部分精英创建了革命团体友谊社，该社成员立志推翻奥斯曼专制统治，重现古希腊的自由民主制。友谊社始终是小众团体，成员不超过700人，“希腊人”这一观念只被少数知识精英接受，占希腊地区多数人口的农民、渔夫、商人并没有认同感。然而，当友谊社发动起义时，得到了广泛响应，怎么解释呢？关键原因是外部环境的变化。希腊本来比较富庶，当地人掌握了地中海东部的贸易网，不断积累财富，可是从19世纪开始，英、法、意大利等介入该地，瓜分资源，奥斯曼帝国由于国力衰退，无力抗衡，这样一来，当地人的利益严重受损，一代更比一代好的美好前景不复存在，很多家庭陷入贫困，人们对奥斯曼帝国的不满与日俱增。

奥斯曼帝国的衰落还产生了一个后果，中央控制力减弱，地方势力做大，希腊西北部的伊庇鲁斯地区就出现了一名军阀阿里帕夏，他企图趁帝国衰弱自立为王。1821年初，阿里帕夏发动叛乱，奥斯曼苏丹赶紧派大军镇压。友谊社认为时机已到，在今罗马尼亚东北部起义，并号召全体希腊人响应。起义的这一天，即3月25日，也称为希腊独立日和国庆日。你可能会好奇，希腊人为什么选择在罗马尼亚举事？这是因为友谊社领导人判断，凭自身实力无法推翻奥斯曼统治，必须依靠同样信奉东正教的沙俄帝国的帮助，而罗马尼亚就靠近沙俄。

起义仅一周，起义军就扩大了四倍，到6月份增加至8000人，参与者除了希腊人，还有罗马尼亚人、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阿尔巴尼亚人等，他们说各种语言，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这与其说是希腊革命，倒不如说是奥斯曼欧洲统治区人民的集体反抗，其效果出乎友谊社的意料。可有一点他们没算到，那就是沙俄始终在观望，道理其实很简单，首先沙俄还没从拿破仑战争中恢复过来，无力支援，更重要的是，友谊社要推翻专制统治，建立共和国，而沙俄自己就实行君主专制，跟友谊社的价值取向正好相反，又怎么会支援？

得不到援助的起义军最终被奥斯曼大军镇压，友谊社领导人遭处决。1822年，奥斯曼军队又砍下阿里·帕夏的头颅，将他挂到伊斯坦布尔的宫门外，以警告所有反抗者。革命就这样平息了？不，它才刚刚开始。友谊社的起义在希腊本土激起强烈反响，南部率先响应，人们纷纷拿起武器攻打行政机构，驱赶甚至屠杀穆斯林。作者分析，最早一批造反者主要由农民、渔夫和小商人构成，他们因经济衰退陷入贫困，想趁乱捞一把，而奥斯曼帝国晚期地方控制力急剧下降，则为民众暴动提供了空间。所以，这不是有组织的革命，造反者也不是为希腊独立而战斗，他们更像是天下大乱时四处打劫的土匪，这也是为什么革命初期充斥着屠杀等非理性行为。

诡异的是，希腊民族意识就在这愈演愈烈的非理性行为中普及开来，过程是这样的：首先，造反者要排除异己，就得区分敌我，标准是什么呢？说希腊语不行，因为穆斯林也说希腊语；信仰东正教可以，但不够，因为生活于此的其他族裔，比如阿尔巴尼亚人、保加利亚人也信仰东正教，这样希腊人的标准就只能说是“说希腊语的东正教徒”，凡是不符合这条标准的，都在打击之列。于是，希腊南部的清真寺要么被焚毁，要么改建成仓库，穆斯林居民被剥夺财产后赶出家园，不少人死于非命，犹太人也受到牵连，谁让他们既有异教徒身份，又不是东正教徒，很容易被盯上。

造反者的这种极端做法势必引来报复，奥斯曼军队开进希腊南部，被穆斯林同胞的遭遇激怒，于是不管青红皂白，见到说希腊语的东正教徒就杀，当地人同奥斯曼帝国维系数百年的忠诚纽带，就这样摧毁了。在你死我活的斗争当中，当地人开始抱团，形成了希腊民族意识。

不过从实力对比来看，希腊人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绝非奥斯曼正规军的对手，可他们居然坚持近10年，终于获得独立，这是怎样做到的呢？一句话概括，找到了靠谱的领导，得到了列强的支持。友谊社起义失败后，一部分幸存者来到希腊南部，其中有亚历山德罗·马夫罗科扎托斯，此人出身贵族，精通八门语言，且政治手腕娴熟，他重新整合造反者，组建临时政府，并于1822年1月召开会议，制定宪法。这部宪法参照美国宪法规定，临时政府实行三权分立，总统和议员由选举产生。希腊革命不是受法国革命影响吗，怎么学起了美国宪法？这就是马夫罗科扎托斯的聪明之处，他认为友谊社过分凸显法国革命，而当时的国际秩序恰恰由英国、奥地利、沙俄等扑灭法国革命的君主国制定，让这帮保守势力支持又一场革命，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他要做的是极力淡化法国色彩。

这还不够，更要紧的是说服列强支持希腊独立。马夫罗科扎托斯抓住了一个巧妙的切入点，他宣称，古希腊的哲学、文学、艺术对欧洲文明产生深远影响，是其重要源头，可数百年来，希腊人民在奥斯曼统治下呻吟，欧洲却弃之不顾，所以全欧洲都对希腊人有亏欠，是时候补偿了。于是希腊革命者面向欧洲发出号召：希腊是欧洲的母亲，是照亮你们的明灯，武器、钱财、建议源源不断地送来吧。这套说辞产生了巨大效果，是希腊革命中影响力最大的口号，欧洲掀起一股“希腊热”。英国政治哲学家边沁公开支持希腊革命，并为希腊的政治体制出谋划策；大诗人雪莱撰写长诗《希腊》，一句“我们都是希腊人”响彻欧洲上空；另一位英国大诗人拜伦干脆投身革命，1824年，拜伦因病亡故，更是激励不少英国贵族前往希腊，帮革命政府打仗；法国人也不甘落后，由画家德拉克洛瓦创作《西奥岛的屠杀》，将奥斯曼军队在希腊西奥岛的暴行公之于世，震动欧洲，拿破仑战争的老将们急于义愤奔赴希腊，以至于出现了英国人和法国人共同指挥希腊军队的场景。据统计，有超过1200名各国志愿者投身希腊，约1/3牺牲。欧洲更是民意汹涌，人们筹钱为希腊购买枪炮战舰，伦敦股市还向个人投资者筹措资金，向希腊临时政府发放贷款，希腊革命已然演变成全欧洲对抗奥斯曼的局面，列强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先是英、法、俄组成联合舰队，重创奥斯曼海军，随即法军和俄军在陆地上对奥斯曼军队发起攻击，后者连战连败，一度连伊斯坦布尔都危在旦夕。奥斯曼苏丹被迫坐上谈判桌，同意希腊独立。1830年2月，英、法、俄三国签署《伦敦协定书》，赋予希腊主权国家的地位，希腊终获独立。

哎，怎么？列强只顾着自个儿商量，根本没询问希腊人的意见，这背后隐藏着很深的心计。列强担心，任由希腊革命发展，奥斯曼的欧洲行省将纷纷谋求独立，这会破坏国际秩序，甚至促动西欧内部的革命，到时候各国革命派一齐要求废除君主制，那可如何收拾？所以当务之急是实现希腊革命的目标，即独立建国，把局势控制住，阻止革命思潮进一步蔓延。当然，希腊临时政府的共和制不能再继续了，列强为新生的希腊选定君主政体，并且指派了一位国王——德意志巴伐利亚国王的二儿子奥托一世。选他的原因也很简单，奥托跟英、法、俄都没有关系，不会偏向任意方，大家都能接受，至于希腊人接不接受，列强可没兴趣考虑。1832年冬，17岁的奥托一世抵达希腊登基，希腊王国正式诞生。

希腊人革命十余年，号称要摆脱专制、走向共和，却换来一个没有宪法和议会的君主政体，国王还是外国人，这样的国家会好吗？

第三部分：整合与危机——从开疆拓土到财政破产

我将讲述它的曲折历程。奥托一世深知自己在希腊并无民意基础，加上年纪轻轻，势必缺乏威望，于是他从巴伐利亚带来好几名顾问，以及3000亲兵保驾护航，这些人在政府中占据重要职位，拥有很大影响力。所以作者说，奥托统治时的希腊，与其说是主权国家，还不如说是巴伐利亚殖民地。

当然，奥托一世也想把这个新生的国家建设好，他认为当务之急是强化希腊人的民族意识，为此他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重建雅典，促进民族认同感。雅典是古希腊最伟大的城邦，古希腊三大思想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成名于雅典，欧洲人也把这里视作古典文明的源头。1833年，奥托一世宣布定都雅典。问题是，战争期间，雅典曾遭到奥斯曼军队和希腊军队的围困和抢掠，已残破不堪，要做首都必须重建。巴伐利亚著名建筑师克伦泽被委以重任，经过认真考察，克伦泽认为遍布雅典的古希腊遗迹，如帕特农神庙、雅典娜神庙，应当保留并重修，同时，他设计了一系列新建筑，如王宫、教堂、剧院、天文台、图书馆、博物馆，这些建筑的风格同古希腊遗迹保持一致，给人一种重返古希腊的感觉。克伦泽的目的是要唤醒人们对古希腊文明的记忆，从而对自己的希腊人身份油然而生出一种认同感和自豪感，此举效果不错，尤其是博得了希腊精英阶层的好感。

再来说第二件事，推行希腊语教育。1834年，希腊颁布法律，实行7年制义务教育，学生将从小学习希腊的历史和文化，培养爱国情操。法律还规定，学生必须按照古希腊的语法规则进行阅读和书写，这是因为历经演变，现代希腊语和古希腊语在词汇、语法、发音等方面存在不少差异，而且不同地区写法还不一样，一律采用古希腊书写方式，相当于我国秦代实行的“书同文”，将各地的文字统一起来，说同样的话、写同样的字，有助于提升民族意识。不过，希腊的义务教育推行不力，直到20世纪初，文盲率仍高达60%，所以此举的效果不应高估。

奥托一世凝聚人心的第三个举措，是提出了“伟大理想”这个概念。什么叫“伟大理想”呢？原来，希腊王国这片疆土并不能囊括所有希腊人，在奥斯曼本土及其欧洲行省，还分布着约250万希腊人，比如以希腊人为主的克里特岛、塞浦路斯仍在奥斯曼统治下，爱奥尼亚群岛则一直归英国人管。对此，希腊精英是不满的，奥托一世投其所好，提出“伟大理想”的号召，说白了是要将所有有希腊人居住的土地都纳入希腊版图。但这可不是希腊人说了算的，得看欧洲列强的态度，那列强什么态度呢？很明确，维持现有的国际秩序，希腊你别给我挑事儿。所以，奥托一世当政30年，“伟大理想”始终停留在纸面上，而他的短板越来越凸显出来。面对列强强加的这个国王，希腊人始终心存怨念，1843年，希腊精英发动政变，将占据高位的巴伐利亚人统统遣送回国，随即召开第一届议会，制定了宪法，奥托一世被迫向宪法宣誓，承诺其权力将受到议会制约。可他总想恢复君主专制，拒绝进一步改革，与精英阶层冲突不断。奥托一世还是天主教徒，在东正教占主流的希腊显得格格不入。1862年10月，一部分中级军官起义，在雅典成立革命政府，各地纷纷响应，眼看民意沸腾，列强也不再支持奥托一世，他只得退位回到巴伐利亚。

然而，希腊人依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列强坚持要给希腊安排一位国王，只不过这次，他们让希腊人自个儿从欧洲王室里挑，希腊议会选了英国阿尔弗雷德王子，可维多利亚女王不同意，她害怕儿子也会被赶下台，到时候英国王室的脸往哪儿搁？最后希腊议会选了丹麦王子乔治一世，乔治一世的姐姐嫁给英国王储，大家都是亲戚也不错。1863年10月，乔治一世在雅典登基。相比奥托一世，乔治一世的统治要成功得多，这从他在位的时长就能看出来，整整半个世纪。乔治一世做对了什么呢？首先是服从宪法，接受议会制约，同时又保留了任命政府官员的权利，这使他既能实施统治，又不至于滥用权力，让议会放心。其次，乔治一世本人信仰基督新教，但他迎娶了俄国沙皇的侄女，生下儿子后又让他皈依东正教，这赢得了希腊人的信任。

在开疆拓土方面，乔治一世更是成绩显著，将“伟大理想”从纸面落到实处。登基不久，英国将爱奥尼亚群岛作为贺礼转交希腊，这份意外之喜给乔治一世拉升了不少人气，他的目光随即盯上了克里特岛。克里特岛位于爱琴海南部，与希腊本土隔海相望，克里特文明曾经对希腊产生了深刻影响，被认为是古希腊文明的重要源头，所以克里特岛对于希腊人具有特殊意义。希腊独立后，克里特岛依然由奥斯曼帝国统治，但岛上60%以上说希腊语的居民渴望并入希腊。19世纪中叶，他们多次起义，希腊也暗中协助，终因奥斯曼军队太强悍而失败。好在南边不亮北边亮，1877年，沙俄与奥斯曼开战，后者屡战屡败，希腊趁机攫取了原属奥斯曼的21.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今天，希腊西北部的两个大区色萨利和伊庇鲁斯就是这样获得的。这刺激了希腊人的野心，1897年，希腊主动进犯奥斯曼，结果大败亏输，反而让奥斯曼大军深入腹地，所幸欧洲列强出面斡旋，希腊才以巨额赔偿为代价，从奥斯曼手里赎回了被占领地区。经此一战，乔治一世明白了一个道理，靠希腊自身的力量斗不过奥斯曼帝国，他得等待国际形势的变化，再从中牟利。

机会很快来了，19世纪后期，奥斯曼帝国的衰落趋势越发明显，欧洲列强开始改变维持现状的做法，转而考虑如何应对其崩溃，沙俄最直接，一方面，它不断发动战争，蚕食奥斯曼的土地，另一方面，它以全体斯拉夫人庇护者的名义，鼓动巴尔干地区的斯拉夫人反抗奥斯曼统治。一时间，同属斯拉夫民族的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罗马尼亚人等掀起独立运动。1908年10月，保加利亚宣布独立，塞尔维亚、黑山也相继独立，迫于沙俄压力，奥斯曼帝国承认了现实，这让希腊备受鼓舞，认为随着奥斯曼帝国进一步崩溃，自己将获得更大红利。1912年，马其顿和阿尔巴尼亚爆发起义，遭到奥斯曼镇压，希腊立即与保加利亚、塞尔维亚和黑山组建巴尔干同盟，出兵救援，第一次巴尔干战争爆发。在列强支持下，巴尔干同盟接连获胜，将奥斯曼帝国彻底赶出巴尔干，但在战后的和平会议上，同盟内部因为分赃不均产生矛盾，这引发了第二次巴尔干战争。此次，希腊同塞尔维亚和黑山联手对抗保加利亚，保加利亚以一打三力不从心，最终它不仅投降，还割让了在前一次战争中夺取的大部分领土，希腊则收获了包括第二大城市萨洛尼卡在内的大片土地，克里特岛已于1913年并入希腊。可以说，乔治一世真正奠定了现代希腊的版图，他也因此深受希腊人民拥戴。

然而，伟大之下必有阴影，什么阴影呢？财政危机。乔治一世当政50年，将精力放在扩大地盘上，导致军费开支不断上升，给政府财政造成了不小的压力。乔治一世的应对之策，一是增加税收，二是举借外债，可希腊本来就穷，再怎么增税，所得也有限，而借外债是要还的，还不出，只能财政破产。乔治一世时期，希腊政府多次濒临破产，并且在1893年还曾正式宣告破产，国家信誉降至冰点。一个财政屡屡破产的国家，经济状况可想而知，到20世纪初，希腊仍然是欧洲最穷的国家，农村破败，商业凋敝，制造业几乎为零，也就雅典城繁华一些，而距离市区几百米就是成片的贫民窟，年轻人宁愿去奥斯曼的伊斯坦布尔、伊兹密尔等城市找工作，也不愿意留在国内。据统计，仅1907年，就有3万6000名希腊青壮年移民海外。1913年3月，乔治一世遇刺身亡，真相至今不明，他留下了一个领土扩大68%、人口增长56%，但经济近乎崩盘的国家。我的讲述也将进入第四部分：战争与债务——无法摆脱的大国阴影。

乔治一世的继任者是其长子康斯坦丁，按理说，他登基后的首要任务是振兴希腊经济，改善民生，只可惜历史没有给他这个时间。进入20世纪后，欧洲列强急剧分化，形成以英、法、俄为一方的协约国和以德国、奥匈帝国为一方的同盟国，双方明争暗斗，而夹在这些大国之间的小国都得选边站，希腊也不例外。康斯坦丁的出身则加剧了问题的复杂性，他跟英国王室和俄国王室有血缘关系，自己又娶了德皇威廉二世的妹妹，两边都是亲戚，他们互斗起来，我该站谁呢？这太难了。康斯坦丁只好拖着不表态，可形势不由人。1914年6月，同盟国与协约国大打出手，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要求希腊即刻加入同盟国，协约国则威胁说，你要是敢，我就占领希腊的战略要地，免得落到同盟国手里。何去何从，希腊人吵翻了天，康斯坦丁跟首相韦尼泽洛斯分歧严重，最终分道扬镳，维尼泽洛斯在希腊北部成立临时政府，加入协约国，康斯坦丁则继续保持中立，于是产生了这样的奇观，一半的希腊在跟同盟国交战，另一半做壁上观，将一个小国在大国夹击下左右为难的处境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战结束前夕，形势日渐明朗，康斯坦丁这才将王位传给儿子亚历山大，并让维尼泽洛斯主持国政。1918年9月，德国投降，一战落下帷幕，希腊幸运的以战胜国身份参与了战后的分赃会议——凡尔赛和会。凭着高超的外交手段，维尼泽洛斯争取到了丰厚利益，奥斯曼帝国被肢解，其核心区域安纳托利亚高原，也就是俗称的小亚细亚，其西部地区归希腊。跟希腊人在一战中的微小作用相比，这简直是飞来横财，希腊举国欢腾。可他们高兴的太早了，以凯末尔为首的奥斯曼少壮派军官不甘心国土沦丧，愤而反抗，希腊人溃不成军，欧洲列强也不来帮忙，道理很简单，领土是许给你了，可能不能守住，得靠你自己。1923年，凯末尔将希腊军队全部赶了出去，宣布建立土耳其共和国，并获得列强承认，希腊人的扩张步伐至此画上句点。

对希腊人来说，幸运的是有维尼泽洛斯这样成熟的政治家，国内局势逐渐稳定，民生也得到改善；而不幸的是，国际环境再度左右了这个国家。1929年10月，因美国华尔街股市崩盘而引发的金融风暴席卷全球，希腊也不能幸免，刚有点起色的经济遭受重创，工厂倒闭、商店关门，大量人口失业，通货膨胀加剧，由于还不起外债，希腊政府历史上第二次宣告破产，维尼泽洛斯黯然下台，不久病逝。失去主心骨的希腊一片混乱，政变频繁，更糟糕的是还在后头。1939年9月，德国闪击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希腊再度被大国纷争裹挟，面临选边站的难题。时任首相梅塔克萨斯不禁在日记里哀叹：“选德国，我们将成为德国人的奴隶；选英国，我们将成为英国人的奴隶，不管怎么选都没有好下场。”多么绝望啊！最终帮希腊人做出选择的是意大利，意大利独裁者墨索里尼早就想征服希腊，战争爆发后，他迫不及待地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希腊开放国境，允许意大利军队自由通行，梅塔克萨斯的回答就一个字：“不！”这一天是1941年10月28日，这个日子后来成了国庆节，所以希腊有两个国庆节，3月25日是纪念希腊从奥斯曼帝国独立，10月28日是纪念希腊人同法西斯主义抗争到底的决心。

11月，意大利军队入侵希腊，希腊军民同仇敌忾，顽强阻击，可纳粹德国加入后，形势就变了，横扫东欧和西欧的德军战斗力爆表，希腊军队全线崩溃。1942年4月，德军开进雅典，希腊国王逃往埃及，建立流亡政府。纳粹德国对希腊的占领持续了两年半，不过德军只驻守战略要地，其他地方则交给傀儡政权，这让地下抵抗组织有机可乘，特别是希腊共产党，他们创建了希腊人民解放军，在法西斯统治的薄弱环节——山区和乡村打游击战，建根据地，不断成长。随着德国在欧洲战场上节节败退，1944年10月，德军从希腊全面撤退，西共趁势反攻，收复了90%的领土，全国解放指日可待。这时候冒出了新问题，西共在解放区组建了政权及民族解放阵线，而埃及还有个希腊流亡政府，希腊存在两个政府怎么办？从实力对比看，西共领导的民族解放阵线显然有压倒性优势，而且他们始终奋战在抗击法西斯的第一线，民众基础也更好，可经过几年内战，胜出的竟然是流亡政府，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呢？这就要讲到双方背后的大国角力了。

德国战败前，英国首相丘吉尔同斯大林商讨如何安排巴尔干战后格局，丘吉尔提议，苏联在罗马尼亚拥有90%，在保加利亚拥有75%的控制权，作为交换，英美在希腊拥有90%的控制权，南斯拉夫嘛，对半分。丘吉尔边说边在一张纸上写下来，斯大林打了个勾，此即百分比协定。小国的命运就在大国领袖的谈笑间被决定了。既然英美对希腊拥有90%的控制权，英军就放心大胆地护送希腊流亡政府回国，西共自然不肯相让，丘吉尔指示英军采取行动控制希腊，于是内战爆发。希腊内战打了近5年，导致约20万人丧生，在英美的全力支援下，政府军获胜，恢复了希腊王国。

此时的希腊，北与阿尔巴尼亚、南斯拉夫和保加利亚接壤，这三个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它瞬间成为英美在巴尔干半岛的唯一据点，也是美苏冷战的前沿地带。这样的地缘环境对希腊有好处，也有坏处。先讲好处，那就是美国的扶持。战后美国启动复兴欧洲的马歇尔计划，希腊分到了10亿美元，这对他简直是一笔巨款，希腊政府终于有钱建基础设施、发展工业了，造船业得到了重点投资，至19世纪50年代，出现了奥纳西斯这样的希腊船王，此人后来娶了美国总统肯尼迪的遗孀杰奎琳。据统计，从1950年到1973年，希腊 GDP 年均增长6.5%，在东南欧国家中排名第一，希腊人的生活水平也大幅度提高，很多人不仅吃饱了饭，还拥有电视、汽车等现代化产品。再来讲坏处，首先是经济上极度依赖美国和欧洲，希腊战后的高速发展离不开美国的财政援助，以及欧洲经济的整体复苏，它很大程度上是被趋势带着走的，而不是依靠自身，所以希腊经济的潜力有限，经济上的控制又会导致思想控制，作为冷战前沿，英美把希腊当做与苏联争夺意识形态话语权的战场，卯足劲儿灌输反共产主义思想，特别是在希腊军队中，军官们普遍对共产主义感到恐慌，甚至因而反应过度，最典型的例子就是1967年军事政变。

经过近20年的和平发展，社会稳定，左翼力量有所抬头，有迹象显示，立场偏左的联合民主党将在国会选举中赢得一定数量的选票，从而与执政党组成联合政府，满脑子反苏反共的军方立即绷紧了神经。1967年4月，军方兵变，国王逃亡，军人们建立了军政府。不过这场闹剧只维持了7年，而扮演军政府终结者这一角色的是土耳其。原来军政府不得人心，连美国都反对：“我是拿希腊当民主样板对抗苏联的，现在你搞军事独裁不是打我脸吗？”为转移矛盾，军政府打起了塞浦路斯的主意。塞浦路斯是地中海东部的岛屿，曾被英国殖民，1960年独立建国，其实塞浦路斯80%的人口为希腊族，他们想同希腊合并，希腊当然欢迎，可塞浦路斯离土耳其南部很近，这要归了希腊，不等于希腊人在老对手家门口安插了个据点吗？所以土耳其政府坚决反对，这事情就搁置了下来。现在希腊军政府重提此事，想挑起国内民族主义情绪，增加合法性，土耳其的反应非常干脆，出兵占领塞浦路斯北部，看你怎么办。关键时刻，军政府怂了，他们并没有做好准备，而且英美都不支持，这仗没法打。经过这场危机，军政府颜面扫地，其外强中干的本质暴露无遗，除了灰溜溜地下台，他还能干什么呢？

但希腊人也不想恢复君主制，在1974年12月举行的全民公投中，70%的人支持建立共和国，希腊共和国就此诞生。好运也随之而来，1981年，希腊成为欧洲经济共同体第十个成员国，作为当中最穷的小伙伴，他享受到大量优惠政策和经济援助。1992年，欧共体升级为欧盟，发达国家又划拨巨额资金扶持小兄弟，希腊收获颇丰。2002年，希腊还加入了欧元区，人民的生活水平飞速提高，据统计，从1997年到2007年，希腊人均收入增长了33.6%，迈入发达国家行列。可好日子总会到头，2008年，美国爆发金融危机，危及全球，到2010年初，希腊政府宣布已经还不起外债，财政濒临破产了。唯一能让希腊感到安慰的是，这次扛不住的不止是他，还有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和爱尔兰，也就是说，这是一场遍及欧盟的债务危机。欧盟启动紧急措施援助希腊，各国局势有所缓和了，但损失已无法挽回。据统计，希腊经济总量萎缩1/4，国民收入下降1/4，平均失业率25%，青年失业率更是创纪录的达到60%。

当前希腊算是缓过气了，经济开始缓慢增长，但还不能说他已经走出危机。耐人寻味的是，在挽救欧债危机的过程中，欧盟深度介入了希腊的财政和金融，使希腊对大国的依赖性进一步加强，这似乎是现代希腊的魔咒，从最初的独立建国，到在两次世界大战中沦为列强的争夺对象，再到冷战期间成为美苏争霸的前沿，大国阴影始终笼罩着这个古老而年轻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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