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婚姻》物质与爱情的较量与抉择

我在喜窝里大街向前走着，神经紧张，心绪不宁，双手插在我裁剪得颇为得体的上衣口袋里面。在口袋深处，我不时摸着属于我所有的那几张钞票，或者应该说，我摸着的是明天一早我将拥有的财产。到那时我发财了，将会和百万富翁一样阔气。到那时，归我所有的钱就不只是这几张，也不是多上几倍，而是整整50万新法郎。别惊奇，这不是天方夜谭，那些钱是我未来的岳父答应给我的款项，条件是要我娶了他的女儿。传说中的仙女儿还是有的，不过我应该老实承认，与其说我的仙女儿是个娇姿丽质的美人儿，倒不如说她像凶神恶煞般的女妖。然而话不管怎么说，50万法郎足以使人神魂颠倒了。

老实说，除了自己对命运还存在着希望和信心之外，我谋生的能力十分有限。今年我25岁了，我梦想成为哲学系的学生，也曾经报考过，但人家看不上眼。父亲是位小职员，当他看出我不会有什么光辉前程的时候，便和我一刀两断了。从此我过一天算一天，我住在一所公寓的八楼上，我的房间狭小简陋，简直像个白鸽笼。不过用不着付房租，但是房东的条件是，当他们外出玩的时候，我得给他们带三个小孩儿。

我干过多种小工，跑过马、打过零工，当过旅馆的听差、咖啡店的侍者、发信息的临时售货员、展览会的讲解员，等等等等。我的王牌是自己的身材，外貌高大修长，有吸引力。我十分留意自己的穿着打扮，迄今为止，我怎么样也定不下心来，总梦想会有一天时来运转发大财。我参加过马赛、投过票、买过彩票，但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些碰运气的赌博，只能使人白白花钱而一无所获，于是我就再也不干了。

我的命运突然有了转机，那是在巴黎一家豪华的旅馆里，仪表堂堂的，却是心情迷惘的我坐在大厅里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好运气。会不会有位孤单的客人同情我，邀我去喝上一杯或者更妙的话，一同上餐馆饱餐一顿？会不会有位老太太目眩眼花，在关上钱包的时候，掉下张大钞票来？会不会有位漂亮的外国女郎，想找位和蔼可亲、口齿伶俐的向导，带她到巴黎各处逛逛？会不会……

正当我盼望着有个什么机会发财的时候，忽然我看见有位衣着华丽的小姐坐在旁边，金鱼泡似的蓝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地毯。我向她笑了一下：“您来巴黎度假？”她回答：“是的。”这样我们便开始交谈起来，于是美梦开始了。这位美国富商的女儿斯蒂凡·尼·波尔蒙，她迷恋上我，明天将和我结婚，她的父亲将给我一笔钱。

时间已过了午夜，我继续在喜窝里大街游荡，漫不经心地向街道两旁那少数几个仍然亮着灯的橱窗瞥上一两眼。在我看来，巴黎充满了危险，我头上的阳台说不定会塌下来，砸烂我的脑袋；我穿过人行横道时，说不定有辆汽车横冲直撞，把我碾得粉身碎骨。我能否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夜呢？有时我觉得不太可能。我真的能安然无恙的活到预定举行婚礼的时候？我的前途实在太美了，美得使人难以置信，我真怀疑自己的命运能否跨越许许多多无法预料的障碍。婚礼可能会推迟，甚至会被取消，那样的话，我又得过着流浪的生活。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突然放慢了脚步，因为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在我身边擦身而过。她快步向前，脚后跟踩着人行道的声音，简直是天然的、优美的旋律。她在一家商店的橱窗前停住了脚步，我跟了上去，从头到脚看了看我的同路人。她多么年轻，多么动人呢！我还不至于把她当抹布使。突然间，她指着一条黑白相间的连衣裙说道：“为什么？”“因为它还叫做连衣裙嘛。”我耸了耸双肩。“您真会开这类的玩笑。”她转眼瞧了瞧我，“是啊，但是就不跟您开，因为你总爱这么嘀嘀咕咕的。”我若有所思的跟着她，走在一家卖旅游纪念品的商店橱窗前，又和她待在一块了。“多像个丑八怪呀！”她对着一件模仿巴黎圣母院排水溅的石膏梭制品叫了起来。“是啊，人家都说我的未婚妻也像。”我立即对自己的话感到后悔，别的不说，可怜迪斯蒂凡尼长得那么丑，这难道是她的过错？“啊，真的。”不知名的姑娘的话语里充满了同情。我并不感到后悔，尽管有点不高兴，但锦绣前程更吸引着我。

忽然间，我渴望把自己那段不寻常的巧遇讲给这位姑娘听听，很想谈谈在人生道路上偶然碰到的好运气。“我请您喝一杯好吗？”我贸贸然地问她，但心想她一定会拒绝。然而恰恰相反，倒是她反问我：“您请我？”“因为我得先告诉您，我现在身无分文，没钱付款。”“什么？”我惊叹道，为她感到伤心。“没必要伤心，我这也不是头一回碰到这样的情况了，这些事用不着操心，月底前我试着向同事借点钱就是了。”“您有工作吗？”“有啊。”“您挣的钱不够花？”她爽快地说：“一般来说是够的，不过这个月我借钱给了朋友，他有困难。另外，我给妈妈买了件丝绸上衣，还有我的小弟，做梦也想要一套小模型，我忍不住还是给他买了。”她这番既坦率又幽默的话，使我相当狼狈，但我嘴上还是说：“您的考虑不太周全，也得想想自己吗？”她瞥了我一眼：“人总不能只顾自己呀，让别人高兴，我也觉得痛快。”

几分钟之后，我们俩坐在一家安静光亮的酒吧间里，我抓住机会好好的端详她。在街头暗淡的灯光下，我也觉得她十分美丽，实际上她还要漂亮得多。“您似乎心事重重。”她关心的问我。“明天明天如果不发生意外的话，我口袋里将有50万法郎。”她的眼皮闪动了几下，然后直盯着我的眼睛：“您在跟我开玩笑？”“不，我和您讲真的。说实在的，我真害怕不能活到明天早上，你也不能想象，我多渴望得到那笔钱呢。”“不，我才不去想它呢。你要清楚，我简直不能相信居然碰到这样的好运气。”“这笔钱从哪儿来的呀？”她冷不防的问我。于是我向她讲述了和斯蒂凡尼相识的过程，以及她父亲对我许下的诺言，“我们一结婚，她就给我支票。说到底，她真正的用意是希望摆脱她的女儿。实际上，你们没有爱情，只有金钱。您就这样和她结婚会感到幸福吗？你们将来又将怎样过日子呢？”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我……我打过好几种小工，但我……”得到的是她转过脸去，我似乎从她的眼神中看出责难的神色。“我、我得走了。”她突然说道。“求求您别扔下我一个人好吗？您别走开，我多需要有人作伴啊。”当她的眼睛又对着我的时候，这一回呀，我看到了怜悯的表情。“好吧，我们出去走一走好吗？夜色多好啊，说不定那景色会使您的头脑清醒清醒的。”

不一会儿，我们并肩在歌剧院大街上漫步，我多想称赞她真使人敬佩，真叫人喜欢，我还想说，从来没见到像她这样敢作敢为、富有人情味、总是乐呵呵的女孩子，但我又不敢启齿。我们继续静静地往前走，她步履轻快，节奏分明，和她走在一起，真是愉快。“您在想什么？”我忽然问她。她耸了耸肩膀：“在想您的人生观。”我们又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哎呀，太晚了，别丢下我，我多害怕呀，要是剩下我一个人的话，说不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您别走行吗？”“您这人真怪。”“我有点累了。”正好路旁有张长凳子，她就坐了下来，我也坐了下来。我们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来她开始和我聊天，谈到她的家庭、工作，以及她过得淳朴清净的生活。“耽误您这么长时间，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您一定很困了吧。”“那倒也是，不过我觉得既然您要我作伴，要是我走开的话，您一定又会胡思乱想的，又会想到什么灾难落到您头上，拿不到那50万法郎。”“是啊，我是这么想的呀。”我们的话停顿了一会儿，她的头滑到了我的肩膀上，她已经睡着了，接着我也进入了梦乡。

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很惊奇的发现，已到了黎明时分，灰蒙蒙的亮照着这条不知名的街道。忽然间，我感到了一种羞惭，我就是这么荒唐的，带着一位少女在长凳上度过一夜。她也醒过来了，对我嫣然一笑：“好极了，您看看您就这样过了一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多亏您了。”“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不过我想您要是睡在自己床上，结果也是一样的。现在您能不能跟我说说，为什么会同意和我待在一起呢？”她又笑开了。过了黑暗之夜，她鲜艳得像一朵玫瑰花。“为什么？”“我不是已经和您讲过了吗，我觉得您需要我做伴。”“但我们素不相识啊。”“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为什么不能给一位陌生人帮帮忙呢？现在你已经平安的过了一夜，我的角色演完了，再见，50万法郎先生。”她就这么走了，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多么达观，多么大方，好一个乐呵呵的姑娘啊！对照她的生活方式，我头一次对自己的为人处世做了全面的思考。她究竟是个真人，还是我梦中的幻影呢？

半年后，我开着一辆红色的轿车，缓慢的通过喜窝里大街，汽车宽大堂皇，电镀闪闪发光。每次经过那里，我总是仔细分辨街上的行人，我多想能再见到那位不知名的伙伴啊。我慢吞吞地朝前开，全然不理会后面那些不耐烦的司机发出的警告信号。遗憾呐，今天和往常一样，我还是见不到那位笑容可掬、坦率而美丽的姑娘。我叹了口气，手里握着装饰华丽的方向盘，身子懒洋洋地倚靠着人造革的垫背，我继续缓慢地向前行驶，见到绿灯也没有立即启动，心不在焉的在等着黄灯、红灯。

正在这个时候，奇迹出现了，她，她在我前面的人行横道上，步履轻快，节奏分明，对这些我记得多清楚啊。我伸出食指，按按喇叭，滴滴响了两声。她转过头来，是啊，没错，是她，就是她，她一下子认出了我，脸上两个酒窝浮现出来，但是当她看到我这辆豪华的汽车时，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我发现她那美丽的面孔流露出愁苦的表情。我放下玻璃窗，热情地向她笑着：“我终于又找到您了。”她挥了挥手，作为对我笑容的回答，顿时我满腔热情，好似被淋上一盆冰水。“您好，50万法郎先生，请过来。”我边开车门边说道，“我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啊。”“我没有闲工夫。”“您听我说嘛，几个月来我一直在找您，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您了，您不能抛开我呀。”她回答我时，声音是那么冷淡：“我已经为您贡献出一整夜时间了，难道您还嫌不够吗？”“不够，怎么能够呢？”我急得喊了起来，“我真后悔。”我再三恳求她：“无论如何，我要和您谈谈。”在我们后面，汽车已经排成队，有些人试图超车，随时都有撞车的危险。“为了您，我将会出车祸。”我几乎失望地叫道。她嘲弄般的苦笑了一下，再也不是那天晚上使我心醉的乐呵呵的笑容。为什么她显得那么严厉，对我避而远之呢？“现在您想敲诈勒索吗？”她严峻的问道。

正好有个难得的好机会，我赶紧找了个停车的地方，用不着再考虑，我摘下钥匙，大步流星跑到了我朝思暮想、漂亮然而不知名的姑娘旁边。我抓住她的手，但她迅速缩了回去。“你比那天晚上脸色还要好。”“真的吗？”“您似乎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好家伙，看来您钱已到手了。”我长时间地端详着她，不知名的小姐，你是多么逗人喜欢呢，你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最美丽、最聪明、最温柔、最热情的姑娘，我真后悔没有早些时候和你讲这些话。她严肃地看着我：“您啰啰嗦嗦讲这么多风城话干什么呀？”我又拉住她的手，也不顾她的反对，把脑袋靠近她：“您不仅是我从未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我接着说下去，而且是最勇敢的。”“太谢谢您了，不要讲那么多奉承话好吗，还是谈谈您自己吧。看来您有一辆很漂亮的汽车。”“可不是嘛，要不要载您一块去吃午餐？”“不，谢谢您。”“为什么不呢？”“哎呀，别问我那么多为什么好嘛。”声音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她又注视着那辆汽车：“一个女人能献给一个男人这么豪华的汽车，那么那位男人当然要整天围着她转咯。”我故意造成的小误会又持续了好一阵子，我向对方皎洁地笑了一下：“这辆汽车并不属于我。”“是吗？”“不，不是那么回事，汽车是加尔尼先生的，他是一家大公司的总经理，我不爱是个汽车司机。”“你听我说啊，我是公司雇来开车的，现在去奥利机场，下午03:30接两名日本商人。”她张开嘴巴又合上，显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真的。”“是的，告诉您吧，我已有了固定职业，根据老板的指令，每天要干12~14个小时，在机场到办公室或旅馆之间来回跑。”“可是，可是您不是已经结婚了吗？”我改变了主意，是那天晚上您对我的教育，我考虑了爱情和金钱的关系，于是想法改变了。她吃惊的看着我：“我……我从来没给您什么教育呀。”“直接的说吧，是没有，但通过您的榜样，我赞赏您的勇气和正直，你热爱生活，乐于助人。上次我们会面以后，我反复考虑过，如果能在您的身边，那我的生活将会如何呢？我心想，那将会十分美满的。就这样，几个月来，我跑遍巴黎各个角落，怀着强烈的愿望，希望能再找到您。现在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在我和她谈这番话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她的面容变得更为光彩动人，眼神习习发亮。当我讲完话时，她向我流露出兴奋而温柔的笑容：“您的午餐邀请还有效吗？”“今天有效，明天有效，对您来说永远有效。”我一边回答着，一边又拉住她的手，这一回啊，她顺从的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中。“请快点把您的名字、地址告诉我，我再也不能失去您了，永远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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