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时光流转中的情感抉择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代表作《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描写了女主人公为了拯救一位男子和赢得他的爱，在短短的24小时里，做了一个女人所能做的一切，但她得到的却是莫大的空虚。下面请欣赏若男所写的茨威格的小说《一个女人一生中的24小时》朗诵，严敏求。

亨利太太突然丢下她有钱的丈夫和小鸟般的女儿，和一个她才认识两小时的年轻法国人私奔了。这桩不容置疑的风化案，在我们度假地的饭桌上，引起了一场激烈的辩论。有的极力诋毁亨利太太，有的为这可怜的女人争辩，而我则相信，亨利太太完全无辜地被卷进一场突如其来的冒险，她只是勇敢地随顺了自己的意愿，因此谁也没有权利诋毁这个不幸的女人。

这次争论以后，一位白发苍苍、娴静高雅的英国老妇人C太太，对我表示出特殊的亲切。五六天以来，她常常流露出想跟我说点什么的神情，直到我假期届满，就要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才约我到她房间里。长时间的静默以后，她突然振作了精神，开始叙述：“我打算讲给您听的是全部的经过，只占我67年生命里的24小时，而我曾经反复地宽解自己，我对自己说，一生里只有一霎时糊涂过一次，那又算得了什么。上回听到您十分冷静地评论亨利太太的事件，我就暗思，我要把我这一生里24小时的经历，对您痛快地叙述出来，这样也许能结束我这种毫无意思的空想追忆和纠缠不已的自怨自艾。

我40岁的时候，丈夫突然去世。那时候我的大儿子在军队里服役，小儿子在大学里上学。像我这样一个惯受温存体贴的人，突然失去了和我形影相随的丈夫，而孤单独处，实在是痛苦不堪。我觉得我以后的生活完全是没有意义的了，世事缺乏勇气，以一死了结此生。于是，我便用旅行来解愁怀，或在聚霜的第2年的3月末，来到了蒙特卡洛。

由于内心空虚寂寞，急需要找一点外来的刺激来填补，我就常常观光赌馆，赞叹我看见那些人时而喜不自禁，时而惊愕失色，那无数张脸瞬息万变，幻化无穷。哈！这种惊涛骇浪也同时在我身内震撼起伏，使我因此目眩神迷。我丈夫从前也爱光顾赌馆，偶尔入局，但是从不逞性。对于他往日的这个习惯，我怀有某种虔敬之心。我按他教给我的特殊的方法，观赌不看任何一个人的面部，专注视戳自四周的那些手，以及那些手的特殊动作。

哦，我不知道您是否也偶尔有过一回，眼里只注意到绿泥子台面，在它的正中央滚动着一个圆球，活像是醉汉似的跌跌撞撞，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往里跳。许多钞票，许多圆溜溜的银币、金币，接连不断地落到这个绿色的范围内，好像播种一样，马上管台子的挥动手里的爬杆儿，割麦子似的揽尽全部的收获，或者把他们推到赢家的面前。这时候您放眼近观就能看到，唯一摇晃不宁的只有那些手，绿泥台面四周许许多多的手，他们都在闪闪发亮，都在跃跃欲试，都在伺机思动。所有这些手都像是饥饿击出的猛兽，形状不一，颜色各异，有的光溜溜，有的拴着指环和玲玲作声的手镯，有的多毛如野兽，有的瘟疫盘曲如鳗鱼，却都同样的紧张颤栗。根据这些手细致观察，他们等待掘取和踌躇的样式，就可以叫人看透一切。那贪婪者的手抓搔不已，挥握着的手肌肉松弛，老谋深算的人两手安静，死前虑后的人关节跳弹，百般性格都在抓钱的手势里表露无遗。这位把钞票揉成一团，那位神经过敏，竟要把它们搓成碎纸，也有人筋疲力尽，双手摊放。啊，尤其是在转轮里，圆球落进格子，管台子的抱出彩门的惊心动魄的那一秒钟，100只手或者500只手，不由自主的纷纷有所动作，种种潜在的本能全都暴露无遗。再高明的赌徒，此刻也只能全力控制面部，而忘了两只手，忘了会有人观察他们的手。

那天晚上，我走进赌馆，使我吃惊的是，每逢圆球奔跑的疲惫无力，只在最后两个格子上编织着的时候，我就听到一阵咯咯喳喳的响声，像是骨节折裂。我不由自主地向对面望了一眼，立刻见到，真的，我吓呆了，两只我从来没见过的手，一只右手和一只左手，像两匹暴力的猛兽，互相扭缠，在疯狂的对搏中，你惊我吓，使得手指间发出压碎核桃一般的脆声。哦，那两只手美丽得少见，秀丽修长，却又白皙丰润。突然，在圆球发着轻微的脆响，落进格子管台子唱出彩门的那一秒钟，这双手顿时解开了，像两只猛兽被一颗枪弹同时击中似的，两只手一起瘫倒，不仅显得青筋力泻，真可以说是已经死了。他们瘫在那儿，像是沉睡，是绝望，是受了电击，是勇士，或实在是无法形容。在这以前和这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寒意无穷的手，每根筋肉都在倾诉，所有的毛孔几乎全都迸发激情，动人心魄。这两只手像被浪潮新上海滩的水母似的，在绿泥台面上死寂的平躺了一会儿，然后右边那只从指尖开始，又慢慢的倦乏无力地抬了起来，它颤抖着闪烁了一下，转动了一下，颤颤悠悠摸索回旋，最后神经质地抓起了一个筹码，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迟疑不决的捻着。忽然，这只手猛地一下拱起了背部，活像一头野豹，接着飞快的一弹，把那个100法郎的筹码，掷到下注的黑圈里面。那只紧握不动的左手，这时候如闻警声，马上也惊慌不宁了，它直竖起来慢慢滑动，真像是在偷偷爬行去靠拢那只瑟瑟发抖，仿佛已经被刚才那一掷耗尽了精力的右手。于是两只手晃晃耸耸的靠在一处，我望着这双颤抖喘息、迫不及待的手，我实在是按捺不住了，我要看看这个人，看看和这双手相关联的那张脸。

那是一个24岁左右的年轻人的脸，那张脸竟跟那双手一样，倾诉着同一种慌乱的语言，如此急切紧张。整整一个小时，我一直盯着那张变幻莫测的脸，和那双魔力无边的手，看得目眩神迷。可是，令人惊骇的时刻发生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担心着会有这样的瞬间。转轮里的圆球又发出轻微的脆声，向后倒滚，又到了200张停止呼吸的那一秒钟，只见管台子的一边高声地唱罢，这一回报的是空门，一边急忙的挥动爬杆儿，把许多慌愣愣的金币、银币和簌簌作响的大小钞票全部揽光。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只手做出了惊人的动作，他们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了下来，历尽弃绝似的掉在桌上。可是后来他们忽的一下又活转过来，离开了桌面，像发高热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像野猫一样的在身上爬来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发作似地窜遍了每一个衣袋，抓捏着每一个褶皱，像找出一枚被遗忘的金币，然而一无所获。但是这种搜寻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越来越急切。这时候轮盘已经重新旋转，别的手都又继续下注，钱币叮当乱响，椅子纷纷摇动。

突然，我对面这个人猛地站了起来，他背后的椅子啪嗒一声倒在地上，他没有回顾一下，也不看身边的人，拖着步子离开了赌台。别人对这个摇摇欲倒的人既惊又惧，慌忙避让。霎时间，我仿佛全身僵化了，因为我当时立刻明白了，这个人要上哪儿去，他是要走向死亡。我的脚步开始移动了，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的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行动，而是行动来到了我的身上。我对谁也不加理睬，对自己也毫无感觉，就跟着他径直走向通往门外的过道跑去。

我跟着这个希望破灭的人走出赌厅，来到了过道，又从过道里一直追到临街的露台上。那个最多不过24岁的青年，步履艰难，竟如老人四肢松懈无力，醉汉似的摇摇晃晃地走下了台阶儿，像一只草袋似的倒在了一张长椅上面。我深信他身边带着手枪，明天早上别人会发现这个人已经四肢僵硬，气息断绝，鲜血淋漓地躺在这张长椅上。我不能将他撇下，接连五次、十次，我一再的鼓起勇气，但是因为习惯的羞怯心理，唉，却让我畏缩不前。

这时候，天空突然掉下来一滴雨点儿，接着风声紧簇，吹来了一阵暴雨。雨点沉重密集，哗哗倾泻，大雨滂沱中，那个人却毫无动静。我没有别的办法，猛然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拉到一处屋檐下，叫了一辆驶过的马车。我担心高级旅馆不会接待这么一个全身湿透的人，所以叫车夫在一家小旅店的门前停下。就在他还在推让我塞给他钞票的时候，那旅店的伙计不容分说地将我们两人一起拉了进去，并且被不自觉地拉到了楼上。等我醒悟过来，我才发现，我竟跟这个不认识的人，独在一个不认识的房间里。

这一晚上，我拿出了全部的力量来挽救他，我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啊，您不知道，一个濒临死亡的人，竟会那么热切如焚的，那么苦痛绝望的露出那种可怜相。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惊呆了，但是当我看见那个年轻柔媚而俊美的年轻人，现在竟舒放而恬静的躺在这儿，我不禁骄傲起来了，这是母亲的骄傲，他是从我身上重新获得生命的。

午餐以后，我雇了一辆马车，带他到海边去观赏风景。当车路过一座乡村教堂时，我们停了下来，在一座神龛前，他跪着随我立下了誓言，永不再赌。这时候他已告诉我，他出生于一个奥国籍的波兰贵族家庭，一直住在维也纳，偶尔涉足赌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输掉了所有的财产，最后竟偷窃了他年老的神母的财物，并且把他们输得精光。于是他坐上了火车，来到了蒙特卡洛，卖掉了他的皮箱、衣物、洋伞和怀表，送给她的一个镶着宝石的小十字架，身边只剩下了装有四发子弹的一支手枪。他梦想着能在轮盘赌上发一笔大财。

下午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蒙特卡洛，我给了他返回维也纳的车钱，和赎回他神母的事物的钱，她不肯收，最后我说这钱算是借给他的，他才收下，并且写了一张借据给我。火车07:30开，我们说好了，他先去买车票，晚上七点我去车站送他再做告别。他凝望着我，神情激动，两眼湿润闪亮，他想要说什么，想要走近，突然，他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立刻走出了屋子。就在这一秒钟里，我感到心上受了一下猛击，我万分伤痛，万分的失望，因为他那么驯顺地离开了我，却不曾企图将我拉进他的身边，他尊敬我，只是把我当做一位圣者，而没有觉得我是一个女人。如果那时候他抓住我，要求我，我一定会跟着他走到天涯海角的，我会不顾别人的非议和自己的理智，随他一起逃走，就像亨利太太一样。

我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焦虑不安，突然，我明白了自己的心愿，一切在所不惜，只要不失掉他。在那万分急剧的一秒钟里，我这个意愿立刻变成了决心，我飞快地收拾行李、结算房钱、雇车。但是，当我赶到车站，火车已如如开动了。哦，天知道我待在那儿有多久，后来，我把行李送到保管处暂存，又去了那个赌馆，我只是想寻索我和她同处的每一个瞬间。

当我走进那赌厅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件奇事，我看见了那张亢奋的脸和那双痉挛的手，我猛地冲了上去，呼，这个背弃誓言的无耻小人，我当时我真想掐死他。她似乎也认出了我，他喃喃的说，哦，运气不坏，我只赌这一注，我向您发誓，我马上就走。这时候他面前堆放着许多赌绸，许多金币、银币，许多的钞票，他一定是赢了很多。圆球开始滚动，他也跟着跌了进去，一连输了两轮，他看也不看我，那双贪婪的双手，又神经颤栗的抓起了一把金币，准备下注。我忍无可忍，使劲的推了他一下，对他说，快站起来，马上走，你说过你只赌一注的。可是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突然扭过了脸，瞪着我，大声的喊道，别搅扰我，走开一些，你给我带来晦气，你在这我就要输，昨天就是你使我倒霉的，今天你又来了，你给我走远点儿。我怒不可遏，你这个骗子，你这个贼，你向我发过誓的。没等我说完，他猛地跳起来把我推开，抓起了几张100法郎的钞票，朝我的脸上扔过来，他高声的叫，拿去，这是你的钱。大厅里，两三百只肆无忌惮的眼，都盯在我的脸上，许多人在交头接耳，纷纷窃笑。我羞愧难当，夺路冲出了大厅，我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离开。

我一下子就跑到车站，坐上了十点开往巴黎的火车。从昨天遇上那双手开始，算起来正好是24小时，这24小时充满了荒谬透顶的情感变化，我的内心世界从此永远被毁。许多年后，我听说那个年轻人，那天晚上在蒙特卡洛自杀了。现在我把这一切都说了，我感到轻松多了，我谢谢你。

她站在我面前，就好像新嫁娘一样，有些腼腆、局促了。我想说点什么，但是喉管梗塞，于是我弯下了腰，满怀敬意地吻了一下她枯萎的秋叶般微微颤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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